2022年1月3日 星期一

烏鴉與魔鬼:領導人的天使

 (自由時報,2020/9/14

        蔡英文總統就職數日後,自由時報總編輯鄒景雯在專欄中建議,蔡總統的第二任期應該「在團隊中安排一隻烏鴉,屢屢刺耳啼叫」以避免犯錯。誠哉斯言。這其實是一個古老而尋常的智慧,卻常為政治領導人忽略,也因此災難不絕於書。

        其中最經典、幾乎所有討論決策的作品都會引用的案例,是美國甘迺迪總統的登陸豬玀灣行動。甘迺迪的執政團隊集合美國學界和政界的菁英,卻做出非常愚笨的行動,成為世界的笑柄。

 

菁英政府的愚行

        古巴革命成功不及兩年半,中央情報局從佛羅里達動員一千四百名古巴流亡份子登陸豬玀灣,企圖推翻卡斯楚政權。美國二十世紀最厲害的調查採訪記者賀胥,在加美洛宮的陰暗面》一書中指出,當時很少人知道這個大膽行動的前提是:美國派在古巴的密探可以在登陸前一天或當天謀殺卡斯楚,癱瘓古巴軍隊的指揮系統。得知謀殺計畫沒有機會執行,登陸行動也不可能成功之後,甘迺迪取消第二次空中轟炸,企圖掩飾美國軍隊涉入的事實。結果讓登陸的古巴民兵無助地暴露在兩萬古巴軍隊的砲火中。一百多人在沙灘上被殲滅,一千兩百人被俘虜。美國政府後來假借經濟援助之名,用五千三百萬美金贖回戰俘。痛擊美國帝國主義為卡斯楚帶來極大的世界聲望;革命英雄切格瓦拉不久之後在烏拉圭,當面感謝美國大使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事後甘迺迪總統問自己:「我為什麼這麼笨?」全世界也都在問相同的問題。開會的時候軍方甚至告訴他,登陸軍如果遭遇堅強抵抗可以躲進山區。該座山其實距離海灘一百三十公里!名重一時的歷史學者史萊辛格,當時是甘迺迪總統的特別助理。他以字條向總統提出反對意見,擔心引起世界輿論的攻擊。總統的弟弟羅伯在開會前對他說,「你可能對,也可能錯。不過總統已經決定,你就不要再提了。現在是支持總統的時候。」於是他坐在角落一言不發,聽任鷹派的中央情報局主導討論和結論。其他與會者事後也說並不同意這項計畫,可是同樣不敢發出異議。許多社會政治運動都有相同的現象:深思熟慮的主張被視為畏怯,結果是激進派主導了運動的方向。

        甘迺迪當時才就任三個月,他幾無收斂的性愛、初選期間的大量買票、以及和黑社會的勾結,都要很多年後才曝光。總統的年輕、英俊、機智和氣質,風靡全國民眾和記者。甘迺迪在記者會上堅持不透露行動細節;不過因為國務卿魯斯克事先告訴記者他自己反對這個行動。甘迺迪於是在記者會上說:「成功有一百個父親,失敗則是孤兒。很顯然,我是應該承擔責任的政府官員。」於是媒體讚揚他是成熟的政治領袖,願意承擔其團隊的失敗。甘迺迪之後個別約見重量級記者,餵給他們錯誤的資訊。危機處理相當成功,隨後民調中他的支持度高達百分之八十三。甘迺迪既得意又困惑:「怎麼和艾森豪一樣?我搞得越糟,越受歡迎。」

        雖然安全度過危機,甘迺迪事後指定弟弟羅伯扮演烏鴉的角色,負責對所有內閣通過的政策和行動提出反對意見。

 

 缺乏烏鴉的慘痛教訓

        另一個著名案例是一九七三年「贖罪日戰爭」對以色列造成的巨大災難。它成為卡普蘭異議為何重要一書的第一教案。以色列遭受突襲之前獲得不少情報都顯示,埃及正計畫對它發動攻擊。情報來源包括埃及前總統納塞的女婿,如今在現任總統沙達特身邊臥底。以色列也從美國中央情報局獲得敘利亞的戰爭計畫。可是以色列政府中沒有人相阿拉伯人膽敢發動戰爭,畢竟他們在一九六七年的「六日戰爭」中慘敗;埃及失去西奈半島,敘利亞失去戈蘭高地,約旦失去西岸。而且死傷慘重,光是埃及就高達一萬人。除非這些國家獲得大量更先進的武器,他們絕對不敢發動戰爭。

        以色列政界和軍方普遍看不起阿拉伯軍隊,認為他們的教育、專業、品格和心理素質都太差。六日戰爭的英雄戴陽將軍訪問越南的時候,美軍越戰指揮官魏斯摩蘭請教他如何打贏戰爭。戴陽竟然回答,「很簡單,只要選擇阿拉伯人當對手就可以了。」再一次公開羞辱阿拉伯人。

        在戰爭的前一天,空中照相和地面觀測都發現埃及軍隊大規模調動,而且配置成攻擊隊形,不過以色列仍然將之視為「例行行動」。即使蘇聯顧問及家屬全數撤離埃及,以色列還是不相信會有攻擊行動。國防部長戴陽否決了參謀總長動員二十萬後備部隊的提議。就在埃及突襲的當天中午,戴陽在內閣會議中宣布:「我們的情報顯示,不可能會有攻擊。」戴陽還沒有講完,空襲警報就響起來了。

        三小時內,埃及三萬士兵佔領蘇彝士運河右岸,以色列駐軍半數陣亡,半數被俘。三天之內,以色列損失五百部坦克,五十架戰鬥機。戴陽在戰爭的第二天說「第三寺廟結束了」,也就是猶太人國家即將滅亡。總理梅爾夫人氣得拒絕和戴陽會面,因為「他要來討論投降的條件。」梅爾夫人低聲下氣向尼克森求援。在美國大力支援下,以色列終於挺住沒有亡國。不過還是損失了三千士兵。總理梅爾夫人在人民的憤怒中辭職。

        戰後以色列痛定思痛,在軍事情報局內設立「第十人」部門,扮演魔鬼代言人的角色。意喻如果有九人都同意,第十個人就必須表達不同意見。「第十人」部門的任務是提出不同於主流的意見,分析被忽略的情報,提出不同的判斷。為了完成這項烏鴉任務,該部門的分析員有權調閱所有情報。它的報告直接送達軍情局局長、國防部長、和總理。不過,「第十人」的功效受到一些質疑。防止「團體思考」的災難,更有效的方式或許是培養不同的組織文化。

  

戴眼罩持電話者為國防部長戴陽將軍
圖片來源:IDF Spokesperson's Unit

培養烏鴉和魔鬼

        烏鴉和「第十人」的角色在西方通常稱為「魔鬼的代言人」。十六世紀羅馬教會在封聖的討論中,特別指定一人充當魔鬼的代言人,對候選人的品格、神蹟的真實性提出質疑。冊封聖徒茲事體大,馬虎不得,否則將對基督信仰和教會聲望帶來無可彌補的傷害。教會隨後創立「魔鬼代言人」的正式職位,一九八三年這個職位被取消,不過仍然維持它的精神。羅馬教廷在討論對德蕾莎修女封聖的過程中,就邀請著名的英國記者、公共知識份子奚金斯擔任魔鬼代言人。奚金斯曾經著書嚴厲批判德蕾莎修女冷酷、宗教狂、無視窮人的痛苦,也樂於討好獨裁者。

         聰明的領導人知道,當團體具有共識就是必須警覺的時候。史隆在一九三〇年代帶領通用汽車成為美國汽車業龍頭,該公司此後半世紀持續為全球最大工業集團。他開會有一個特殊的習慣。如果他問道,「我們今天是不是獲得共識了?」如果大家都點頭,他就會說「那麼我提議將這個議題擱置到下次會議,給我們自己充分的時間來發展反對意見。」史隆的作法後來成為美國商學院討論公司決策的模範:如何防止因過度「早熟的共識」而導致的錯誤決策。

        其實許多團體中都存在著烏鴉,領導人並不須要特別去指定或尋覓。只是一般領導人會讓這些烏鴉噤聲、疏離、甚至飛走。聰明的領導人則將他們視為團隊的重要資產。羅斯福和邱吉爾都是這類的領導人。

        二次大戰前夕的一次白宮會議中,羅斯福總統宣布:為了協助武裝英國和法國,他計畫每年生產一萬架軍機。總統詢問與會者的意見時,非常得意地向副參謀長馬歇爾將軍說,「喬治,你不是也這樣想嗎?」沒想到馬歇爾將軍當眾給總統難堪。他直言反對,因為會造成軍備不平衡,也危害到其他計畫。會議結束之後,同僚們紛紛上前祝他退休生活愉快。可是不久之後,他被羅斯福總統任命為參謀長,直到二次大戰結束。

       邱吉爾在長久的政治生涯中,都喜歡任用愛唱反調的人。在二次大戰初期突然出任首相,沒有自己的團隊,他尋找幹部的標準之一就是敢於向長官唱反調。他也經常鼓勵手下選才不要排除喜歡搗蛋、考核評語不佳的人。他寫信給狄爾將軍說,「我們付不起只任用循規蹈矩的人。在這個艱難時刻,我們不能只用那些傳統標準看來非常安全的人,我們需要個性強悍、有遠見的手下。」

        聰明的領導人會鼓勵烏鴉啼叫。「橋水公司」的創辦人芮達里歐被稱為投資銀行界的賈伯斯。他的公司員工一千五百人,管理的資產超過一千三百億美金。曾經有一個重要客戶和他開會之後寫電郵給他,「芮,你今天的表現成績只能打D。整整五十分鐘你都在胡言亂語,你顯然毫無準備。希望將來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如果員工知道這件事,老闆真是沒面子。可是公司卻將這封信傳給了所有的員工,因為公司有意創造一個「烏鴉文化」,一個人人平等然後人人才敢講真話的文化。

         邱吉爾在戰爭初期的一篇演講中說,「我們不會閃避公平的批評。政治中的批評就像人體的痛楚一樣,很不舒服。可是如果人體感覺不到痛,它怎會存活?」可是烏鴉的啼叫確實令人不舒服,加以鼓勵也不符合組織常規:領導人通常個性強勢、具有主見;被領導者最安全的策略則是迎合上級。史丹佛大學商學系教授斐福的《權力》一書,提供的第一項守則是:奉承上級,讓上級感覺舒服;工作表現和升遷關係不大。

2022年1月2日 星期日

閱讀荷馬,想起蔣介石

《自由時報》2020/3/02

       如果古希臘是西方文明的學校,荷馬史詩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教材之一。三千年來《伊里亞德》和《奧迪賽》擄住了人類的想像力。十八世紀蘇格蘭啟蒙運動思想家休姆說,「兩千年前取悅雅典人和羅馬人的荷馬,現在仍然被巴黎和倫敦的人所仰慕。氣候、政府、宗教和語言的改變,都未能減損他的光輝。」

       休姆或許不知道,在大西洋對岸的維琴尼亞殖民地裡,有一群鄉村紳士更為熱烈喜愛古典希臘羅馬的作品,也深受其愛國主義和政治家風範所影響。他們對古典作品的了解,甚至超越對當時歐洲的認識。<獨立宣言>的起草人傑佛遜,晚年感謝其父親給他的古典教育。他說,「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只要文章有點意義、有些想像力和韻律,總是能取悅我們。可是隨著年齡長,這些東西逐漸掉落。後來只剩下荷馬和維吉爾,也許只剩荷馬。」

       《伊里亞德》是斯巴達皇后海倫和特洛伊王子私奔之後,希臘盟軍在阿噶曼儂國王的率領下攻擊特洛伊城的故事。圍城十年仍然無法攻陷。史詩描述了人的脆弱、痛苦、憤怒和榮耀。詩的結尾最為感人。

       希臘第一勇士阿基里斯為了替好朋友報仇,在戰場上殺死了特洛伊王子黑克特。黑克特臨死之前,乞求阿基里斯將他的屍體交給他父親,以便好好地將他埋葬。不,阿基里斯回答說,我會將你的屍體餵給狗和鳥。黑克特斷氣後,阿基里斯的憤怒仍然沒有平復。他將黑克特的腳捆綁在馬車後方,屍體臉孔朝沙土飛奔拖行。黑克特是特洛伊最受尊敬的王子,勇敢善戰、為人正直。整個特洛伊城只有他善待招來亡國危機的海倫。

       黑克特的妻子在城牆上目睹丈夫的遺體如此被凌辱,昏了過去。特洛伊國王普里姆則心痛如絞。心碎的父親於是在晚上,偷偷潛入敵營,來到阿基里斯的營帳中。開啟了整首長詩最感人的一幕。

        國王進入敵人的帳棚後,展示其所帶來的金銀財寶,希望能贖回兒子的屍體。交戰中的國王,竟然如此不顧生命安危,只為了領回兒子的遺體。讓阿基里斯更驚異的是:國王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並且親吻他的手。國王請阿基里斯也想想他自己的父親,大約和國王相同的年紀,應該每天都期待兒子從特洛伊戰場安全歸來。國王乞求說:「憐憫我吧,我忍受著全天下沒有人曾經忍受的痛苦:我必須將殺死我兒子的雙手,放在我的嘴唇上。」

       國王這些話讓阿奇基斯在心中為自己的父親感傷。握著國王的手,他輕輕將國王推開。心中瀰漫著回憶,兩個人都沈浸在憂傷中。國王蹲在阿基里斯腳邊,為死去的兒子痛哭。阿基里斯則時而憶起父親,時而憶起好友而掉眼淚。他們的哭聲充滿了整個房間。後來阿基里斯答應國王,隔天早上會歸還他兒子的屍體。阿基里斯走出營帳,要女僕將黑克特的屍體清洗乾淨,抹上橄欖油,然後全部覆蓋包紮。他並且親自將黑克特的屍體搬上了馬車。

       之後,阿基里斯邀請國王一起晚餐。晚餐中,國王仔細端詳阿基里斯,驚訝於他的美貌及健美的身軀。阿基里斯也凝視國王,感嘆於他高尚尊崇的氣質。阿基里斯主動詢問國王,須要多少時間妥善安葬黑克特;他不會在這期間發動攻擊。國王說須要十一天。「第十二天我們將再度戰鬥,如果我們非戰鬥不可的話。」阿奇里斯然後命令手下,為國王在營帳外邊準備床鋪。國王擔心被敵軍統帥阿噶曼儂發現會走不了,於是在半夜帶著兒子的屍體悄悄地回到特洛伊城。 

為了領回兒子遺體,特洛伊國王向阿基里斯下跪、親吻其手。
圖片來源:https://reurl.cc/l9VRyq

       數千年來,所有的文化都尊重人類的遺骸,以愛憐處置親人的遺體。這是不同文化、不同時代的考古一致的發現。喪禮的儀式或有不同,處置遺體的方式或有差異,可是都同樣表達對逝者的尊重。也都負載著親人的憂傷。或許,只有經過喪禮,親人的哀痛才能止息。沒有喪禮,沒有適當的埋葬,親人的死亡不能結束,永遠是一個懸念。

        人類不只對親人的遺體愛憐,對陌生人的遺體同樣尊重。因為車禍喪生的人,我們不會令其屍體曝曬在街上,我們會用衣物加以掩蓋;我們更不可能讓他們的私密部位暴露在外。這是對人的基本尊重,人類文明的最基本規則,野蠻和文明之間最清楚的界線。對遺體的處置表現文明的程度。過去,死去的貓被綁在樹上任其腐爛,死去的狗被丟棄河中,任其漂流。如今我們細心照料狗的遺體,甚至將其骨灰安置在靈骨塔。

       哲學家高達美說,「埋喪逝者可能是人之為人的基本現象。」「將死者的身體視同一般的有機物,將它如野獸的屍體一般丟棄,或故意將它分割和摧殘,等於是將死者從文明和人類社區中抹煞消除。」然而,某些二二八的受難者的遺體,卻被隨意丟棄在南港的河中。其中,有吳鴻麒法官的遺體。

       二二八事件中大約有一百九十人失蹤,其中九十人被軍隊從家裡帶走後從此沒有回來,包括林獻堂的好朋友陳炘,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碩士,大東信託的創辦人;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林茂生;北大經濟系畢業的宋斐如,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副處長。也有孫中山的支持者、林獻堂的同志廖進平。還有省參議員潘欽信,淡江中學校長陳能通,曾任京都法院檢察官的王育霖律師,臺灣新生報總編輯阮朝日,台北醫專教授施江南醫師,國大代表、省參議員林連宗律師,台北律師公會會長李瑞漢律師等。他們的遺體從此失去蹤跡。我們可以想像他們親人的心情,他們因想像親人遺體可能遭受的凌辱而感到的痛心。

       國民黨政權撤退來臺灣之後,如果願意努力或許可能尋獲這些遺體。可惜蔣介石以及他政權中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兒子蔣經國,對這些遺體的下落從來沒有聞問。對權力的慾望和對人性的尊重,是人心中不同的層面。喜好掌握權力、壟斷權力,不一定會對人民缺乏同理心。憤怒的阿基里斯對敵人和仇人依然有著同理心和憐憫,蔣介石對待他統治的人民似乎沒有感覺。

       閱讀荷馬,我想起蔣介石。在慈湖看著衛兵看守的蔣介石「陵寢」,我想起那些不知所終的臺灣菁英的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