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古希臘是西方文明的學校,荷馬史詩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教材之一。三千年來《伊里亞德》和《奧迪賽》擄住了人類的想像力。十八世紀蘇格蘭啟蒙運動思想家休姆說,「兩千年前取悅雅典人和羅馬人的荷馬,現在仍然被巴黎和倫敦的人所仰慕。氣候、政府、宗教和語言的改變,都未能減損他的光輝。」
休姆或許不知道,在大西洋對岸的維琴尼亞殖民地裡,有一群鄉村紳士更為熱烈喜愛古典希臘羅馬的作品,也深受其愛國主義和政治家風範所影響。他們對古典作品的了解,甚至超越對當時歐洲的認識。<獨立宣言>的起草人傑佛遜,晚年感謝其父親給他的古典教育。他說,「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只要文章有點意義、有些想像力和韻律,總是能取悅我們。可是隨著年齡長,這些東西逐漸掉落。後來只剩下荷馬和維吉爾,也許只剩荷馬。」
《伊里亞德》是斯巴達皇后海倫和特洛伊王子私奔之後,希臘盟軍在阿噶曼儂國王的率領下攻擊特洛伊城的故事。圍城十年仍然無法攻陷。史詩描述了人的脆弱、痛苦、憤怒和榮耀。詩的結尾最為感人。
希臘第一勇士阿基里斯為了替好朋友報仇,在戰場上殺死了特洛伊王子黑克特。黑克特臨死之前,乞求阿基里斯將他的屍體交給他父親,以便好好地將他埋葬。不,阿基里斯回答說,我會將你的屍體餵給狗和鳥。黑克特斷氣後,阿基里斯的憤怒仍然沒有平復。他將黑克特的腳捆綁在馬車後方,屍體臉孔朝沙土飛奔拖行。黑克特是特洛伊最受尊敬的王子,勇敢善戰、為人正直。整個特洛伊城只有他善待招來亡國危機的海倫。
黑克特的妻子在城牆上目睹丈夫的遺體如此被凌辱,昏了過去。特洛伊國王普里姆則心痛如絞。心碎的父親於是在晚上,偷偷潛入敵營,來到阿基里斯的營帳中。開啟了整首長詩最感人的一幕。
國王進入敵人的帳棚後,展示其所帶來的金銀財寶,希望能贖回兒子的屍體。交戰中的國王,竟然如此不顧生命安危,只為了領回兒子的遺體。讓阿基里斯更驚異的是:國王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並且親吻他的手。國王請阿基里斯也想想他自己的父親,大約和國王相同的年紀,應該每天都期待兒子從特洛伊戰場安全歸來。國王乞求說:「憐憫我吧,我忍受著全天下沒有人曾經忍受的痛苦:我必須將殺死我兒子的雙手,放在我的嘴唇上。」
國王這些話讓阿奇基斯在心中為自己的父親感傷。握著國王的手,他輕輕將國王推開。心中瀰漫著回憶,兩個人都沈浸在憂傷中。國王蹲在阿基里斯腳邊,為死去的兒子痛哭。阿基里斯則時而憶起父親,時而憶起好友而掉眼淚。他們的哭聲充滿了整個房間。後來阿基里斯答應國王,隔天早上會歸還他兒子的屍體。阿基里斯走出營帳,要女僕將黑克特的屍體清洗乾淨,抹上橄欖油,然後全部覆蓋包紮。他並且親自將黑克特的屍體搬上了馬車。
之後,阿基里斯邀請國王一起晚餐。晚餐中,國王仔細端詳阿基里斯,驚訝於他的美貌及健美的身軀。阿基里斯也凝視國王,感嘆於他高尚尊崇的氣質。阿基里斯主動詢問國王,須要多少時間妥善安葬黑克特;他不會在這期間發動攻擊。國王說須要十一天。「第十二天我們將再度戰鬥,如果我們非戰鬥不可的話。」阿奇里斯然後命令手下,為國王在營帳外邊準備床鋪。國王擔心被敵軍統帥阿噶曼儂發現會走不了,於是在半夜帶著兒子的屍體悄悄地回到特洛伊城。
為了領回兒子遺體,特洛伊國王向阿基里斯下跪、親吻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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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千年來,所有的文化都尊重人類的遺骸,以愛憐處置親人的遺體。這是不同文化、不同時代的考古一致的發現。喪禮的儀式或有不同,處置遺體的方式或有差異,可是都同樣表達對逝者的尊重。也都負載著親人的憂傷。或許,只有經過喪禮,親人的哀痛才能止息。沒有喪禮,沒有適當的埋葬,親人的死亡不能結束,永遠是一個懸念。
人類不只對親人的遺體愛憐,對陌生人的遺體同樣尊重。因為車禍喪生的人,我們不會令其屍體曝曬在街上,我們會用衣物加以掩蓋;我們更不可能讓他們的私密部位暴露在外。這是對人的基本尊重,人類文明的最基本規則,野蠻和文明之間最清楚的界線。對遺體的處置表現文明的程度。過去,死去的貓被綁在樹上任其腐爛,死去的狗被丟棄河中,任其漂流。如今我們細心照料狗的遺體,甚至將其骨灰安置在靈骨塔。
哲學家高達美說,「埋喪逝者可能是人之為人的基本現象。」「將死者的身體視同一般的有機物,將它如野獸的屍體一般丟棄,或故意將它分割和摧殘,等於是將死者從文明和人類社區中抹煞消除。」然而,某些二二八的受難者的遺體,卻被隨意丟棄在南港的河中。其中,有吳鴻麒法官的遺體。
二二八事件中大約有一百九十人失蹤,其中九十人被軍隊從家裡帶走後從此沒有回來,包括林獻堂的好朋友陳炘,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碩士,大東信託的創辦人;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林茂生;北大經濟系畢業的宋斐如,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副處長。也有孫中山的支持者、林獻堂的同志廖進平。還有省參議員潘欽信,淡江中學校長陳能通,曾任京都法院檢察官的王育霖律師,臺灣新生報總編輯阮朝日,台北醫專教授施江南醫師,國大代表、省參議員林連宗律師,台北律師公會會長李瑞漢律師等。他們的遺體從此失去蹤跡。我們可以想像他們親人的心情,他們因想像親人遺體可能遭受的凌辱而感到的痛心。
國民黨政權撤退來臺灣之後,如果願意努力或許可能尋獲這些遺體。可惜蔣介石以及他政權中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兒子蔣經國,對這些遺體的下落從來沒有聞問。對權力的慾望和對人性的尊重,是人心中不同的層面。喜好掌握權力、壟斷權力,不一定會對人民缺乏同理心。憤怒的阿基里斯對敵人和仇人依然有著同理心和憐憫,蔣介石對待他統治的人民似乎沒有感覺。
閱讀荷馬,我想起蔣介石。在慈湖看著衛兵看守的蔣介石「陵寢」,我想起那些不知所終的臺灣菁英的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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