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4日 星期四

亞歷塞維奇:報導心靈的記者



 原載《字母》文學月刊,20185

圖中受訪者為亞歷塞維奇 圖片翻自網路

     這位白俄羅斯的記者很獨特。她全世界的同行都報導事件,她卻報導事件在人心中的刻痕。同樣的事件、同樣的苦難,戰爭、共產政權的崩潰、嚴酷的政治壓迫、核能電廠的爆炸,在人心中留下的多種樣式刻痕。亞歷塞維奇具有超凡的能力,讓許多平凡人願意觸摸長久鎖在記憶中的傷痕。讀者也有幸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甚至恆常的愛情在那個世界中,都變得不尋常。
      我們曾經跟隨歷史學者觀看事件的進程,看到人、尤其是領袖的愚昧,也看到偶然因素的決定性作用。我們曾經聆聽社會科學家分析(不論正確或錯誤),歷史巨變如何為結構性因素所形塑。可是我們從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存在:巨變在人心中形塑的幽微世界。
      亞歷塞維奇說,她所有的作品都是在回答一個問題:人類受的這麼多苦,為何無法形成追求自由的動力?她並沒有清楚回答。不過,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出版的《二手時代》,或許最接近問題的答案。這本書花了她二十年的時間做口述採訪。
      它關注的時代是蘇聯共產主義政權垮臺之後。受訪者中有許多曾經度過,極端嚴酷壓迫的史達林統治。一位女醫師回憶說:

我最近整理舊物,找到年輕時期的日記。裡面記載著我的初吻、初戀,以及我如何熱愛史達林……大批烏克蘭人死於饑餓,因為他們拒絕集體農場……一位母親用斧頭砍死自己的孩子,把他煮熟養活其他孩子……我的鄰居從戰場回來,失去雙腿。他是英雄人物,我為他感到驕傲。史達林死後幾天,他對我說:「我的小瑪格麗特,這傢伙終於咽氣了。」……於是我寫了檢舉信,揭發他。……我媽媽出身貴族家庭,嫁給一名軍官。軍官後來流亡海外,母親因為得照顧生病的祖母而無法同行。母親於是被祕密警察抓走。負責的特務愛上母親,將她救出來,卻強迫媽媽嫁給他;一個酒鬼,爛醉回家後用槍托打媽媽的頭。我媽媽是個美女,熱愛音樂,懂多國語言,對史達林卻熱愛到頭腦發昏……你認為他們都是傻瓜,天真?不是,他們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聰明人。媽媽讀莎士比亞和歌德的原著……加加林飛上太空了。大家走上街頭,開懷大笑,素不相識的人互相擁抱,在歡喜中哭泣。

另一個人的回憶:

那時我正在追求未來的妻子。怎麼追?我們一起讀高爾基。我們舉辦共青團式的婚禮,沒有蠟燭、花環,沒有宗教儀式;列寧和馬克思的畫像取代聖像。妻子一頭長髮為了婚禮剪掉了。那時我們鄙視美麗……我負責守衛一個車站,有一次我打開一個車廂,看到車廂角落有一個半裸的男人用皮帶吊死自己,身邊一個男孩像喝粥一樣地在喝糞尿。指揮叫嚷說,「這些人都是富農惡棍,對建設新生活毫無用處。」對,我相信,未來一切都會美好……他們先抓走了我的妻子,後來我也被抓走了。審訊的特務跟我說:你的罪就是沒有檢舉你的妻子……後來他們把我放了,黨又相信我了!戰爭中我負傷,並且得了三面獎章,他們又發給我黨證。我太快樂了,快樂到極點……我們是有信仰的,我們真的相信……我想做為共產黨員死去,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人之所以忍受苦難,不只因為政治教條和未來世界的美麗幻影。一個女音樂家的回憶:

如果不是他,我不可能再結婚。他在史達林的勞改營裡度過了十二年。被抓走的時候只是十六歲的孩子。父親是共產黨的重要人物,被槍斃了。母親被放在水桶裡,在嚴寒中活活凍死……他曾經被派到鍋爐房工作,鍋爐工以前是莫斯科的哲學教授……我們的男人都是受難者,他們全都帶著創傷。俄羅斯的女人從來不曾擁有過正常的男人……「美麗的折磨啊!」他這樣形容西伯利亞的風景。他最喜歡的話是,「在上帝那裡,花草樹木都過得比人好。」……得知他罹患癌症後,我清晨去醫院看他。他臉色蠟黃,可是很愉快的樣子。當生命出現變化的時候,他總是很幸福,不論是在勞改營、流放中、或重獲自由。現在又出現了新東西──死亡……他的遺囑只有一項:「請在我的墓碑寫上: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得到過很多愛,世間最可怕的痛苦就是別人都不愛你。」

      亞歷塞維奇的另一本著作《戰爭不像女人的臉》(比較正確的翻譯;中文版書名為《戰爭沒有女人的臉》),報導戰爭在女人心中留下的刻痕。希特勒侵略俄國的戰爭是人類史上最慘烈的戰事。希特勒動員三百八十萬大軍,戰線綿延一千英里,蘇聯在半年間折損五百萬軍隊。當時許多女孩都謊報年齡從軍,保衛祖國。他們有些成為狙擊手、有些甚至成為戰鬥機飛行員,但大多數在戰場當護士。這些女兵在戰場上多年沒有穿過女人的衣服,穿的永遠是同一套尺寸過大的軍衣。他們最難忍受的是戰場上無法買到女人的內褲,軍隊又不發。有些人發誓絕對不要穿著男人內褲死去。
      一位護理偷偷愛上一位軍官,卻不敢讓他知道。軍官後來死了,掩埋他的時候,「我想到他或許知道我愛他,心裡不禁狂喜起來。炮彈在亂飛,他就躺在那裡。於是我走上前,當眾親吻了他。之前我從來沒有親吻過男人,這是我的初吻。」
      戰爭結束後,一位二十歲的女兵說自己「身心俱疲,心理年齡像老太婆」。一位護理兵到跳蚤市場,想賣掉她的軍用大衣;市場中有些失去雙腳的退伍軍人在賣女人胸罩和內褲,有些缺手斷腳的人只是坐在那裡流眼淚,向路人乞討。「我悄悄地離開,沒有賣掉我的大衣。從此再沒去過那個地方。我怕他們認出我來,罵我說:當初為什麼要救活他們!」
      曾有讀者問亞歷塞維奇,是否對訪問稿做了文學加工,否則為何大多數的口述都那樣的美麗,簡直像詩一般。她回答說:「人心中有愛或接近死亡的時候,說的話都很美。我們這些社會主義人不像其他人。我們對英雄和殉道者有獨特的看法,我們和死亡有獨特的關係。」無法否認的是,她將口述釀造成偉大的文學作品,充滿了濃烈的感情和強大的力量。
      甚至她的受訪者對兒童時期的回憶,也都充滿詩意。《最後的證人》(中文版書名為《我還是想你,媽媽》)一書的主題是戰爭在許多兒童心中留下的刻痕:

一位受訪者回憶兒提時期聽到德國軍隊在家鄉的土地行進,皮靴踩在地上發出聲響,「連大地都感覺疼痛。」另一位小女生在父親上戰場前夕,偷看到父親「久久親吻著母親,他從來沒有這樣吻過媽媽。媽媽緊緊抱著爸爸的脖子。爸爸努力掙脫,拚命往外跑」。「整個戰爭期間我都在等待,等戰爭一結束就和爺爺去找媽媽……我已經五十一歲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我還是想念媽媽。」「我錯過了童年時代。它一閃而過。戰爭是我的童年。」「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男人,長得很像爸爸。我跟在後面走了很久,爸爸死去的時候我沒看見啊。」戰後「我沒有找到媽媽和爸爸……我在街上看到一位媽媽,將兩個兒子放在雙膝上。我看著,走向前去,向她說:阿姨,請你也把我抱到腿上吧。她嚇呆了。我再一次請求她:阿姨,求求你。」「整個戰爭期間,在找到姊姊之前,媽媽沒有笑過。」「我對死亡一無所知。沒有人來得及向我解釋,我就看到了它。我看到一個被打死的年輕女人,小孩還吸吮著她的乳房。」

      翻閱這些兒童心靈的刻痕,我們都會同意作者在書開頭所引用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如果我們可以構築一個美麗的世界,代價是讓兒童流下一滴眼淚,那也並不值得。
      為什麼那多的苦難,無法轉成為追求自由的動力?亞歷塞維奇沒有提供簡單明瞭的答案,因為答案並不簡單明瞭。讀完她的書,讀者無法不繼續思考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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