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2日 星期五

夢醒時分

導讀D. Remnick,《列寧的墳墓》(臺北:八旗出版社,2014)
「請發揮憐憫心!不是對我,而是對這個作品!」被列寧稱為「革命金童」的布哈林在監獄中哀求史達林,一個為他所鄙視的同志。1917年革命前夕選出的九位中央委員革命元勳,有幸活到三0年代的五位,全部被史達林殘殺。同一年選出的二十七位中央委員,得票最高的四人為黨的最高領導,列寧之外的其他三人後來都成為「人民的敵人」,為史達林槍斃。史達林對革命元老和同志殘暴無情,對手無寸鐵的人民當然也不會手軟。大約有兩千萬人死在他的統治之下。這個不只是俄國人也是人類史上最大的夢魘,其來源正是人類最甜美的夢想。本書描繪俄國人在夢醒時分的掙扎。
布哈林
    「我狂烈地請求你,不要讓這部作品消失不要讓它毀滅。我重複、我強調:這無關我自己的命運。不要讓它失落!請發揮憐憫心!不是對我,而是對這個作品!」布哈林從監獄中寫信給史達林。他的哀求讀來令人傷感。布哈林是俄國革命功臣。共產黨取得政權的時候,他只有二十九歲,在新政權的領導群中,不只最年青、也最孚人望。列寧稱呼他為「革命的金童」、「全黨的寵兒」、「頭號理論家」。他哀求的對象,正是為他鄙視的史達林。在史達林統治下,光是列寧的讚揚以及廣泛的人望,就足以致布哈林於死地。而且,布哈林曾經寫信給秘密警察頭子,「我們應該迅速邁向自由主義式的蘇維埃統治」,他稱之為「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不僅如此,他也反對史達林的集體農場計畫(該計畫後來導致大約六百萬俄國農民,若非餓死就是在西伯利亞的勞改營凋謝)。他說該計畫將引發內戰,「而史達林勢必讓反抗溺死在血泊中。」

布哈林於1938年和另外二十位革命元勳老同志,一起接受史達林法庭的審判。歷時十一天的審判又一次轟動世界,讓世人對共產主義政治的本質再度感到震驚。西方自由世界的左派知識份子卻似乎視而不見。布哈林在審判中「承認所有反革命組織所為的總體罪行,不論我是否知道其存在,不論我是否參與。」可是對具體的指控,包括企圖暗殺列寧、從事恐怖活動、企圖顛覆蘇維埃政府、出賣國家給日本和德國,都一概否認。
布哈林哀求史達林留下的作品是他在獄中的創作。他和史達林達成協議:以認罪交換寫作自由和親人安全。雖然每天固定接受疲勞的審訊,同時也缺少參考書,不過他還是以一年的時間完成了四本書,原稿大約一千四百頁。其中一本是包含兩百首詩的詩集《世界的轉變》。最後一本書則是回憶錄《它如何開始》。雖然是小說式的體裁,人物和性格都為真實,包括他的父親:「出門去買香腸,卻帶回來一隻金絲雀。」布哈林撰寫這本書的時候距離死期已經不遠,整個革命元勳世代已被史達林幾乎屠殺殆盡。他在獄中目睹太多同志在刑求、恐懼、和擔憂親人安全中,否定自己的過去。或許他是想用他對青年時代的回憶,來見證他們那個世代的理想主義。或許他試圖在毀滅之前,經由寫作回到曾經有過的純真年代。
        史達林並沒有履行和布哈林的另一項交易承諾:親人的安全。布哈林三年前才和二十多歲的年輕妻子結婚。這位羞澀少女的第一封情書,還是透過史達林之手轉交給她所崇拜的中年英雄。他們的男嬰、以及和前妻生的十三歲女兒,都沒有獲得安全。在獄中的布哈林並不知道。他的妻子此後二十年不斷在監獄、勞改營和西伯利亞流離;他們的兒子則改名換姓,不是被人領養、就是在孤兒院求生。布哈林的妻子告訴本書作者,兒子後來終於和母親團圓之後,才知道生父的身份;可是也不敢讓人知道。在正常狀況下,政治犯的親人都會被槍斃。史達林有時候會留下活口,以便隨時充當政治審判的工具。史達林在二次大戰後不久過世,布哈林的親人才得以倖存。
史達林
布哈林只是眾多被史達林屠殺的革命元勳之一。1917年四月選出的九位中央委員都是列寧的老同志,其中五位活到三0年代,不過他們卻全部被史達林殘殺。同一年在革命前夕選出的二十七位中央委員,得票最高的四人被視為黨的最高領導:列寧、季諾維夫、卡門涅夫、和托洛斯基。除了列寧之外,其他三人後來都成為「人民的敵人」,為史達林槍斃,托洛斯基則在墨西哥流亡中為史達林的殺手以斧頭砍殺。隨後數屆的中央委員並沒有更幸運。後面數屆中央委員的死難比例如下。1925年:80/1061927年:96/1211930: 111/1381934: 98/139
如果史達林對革命元老和黨內領導同志殘暴無情,對手無寸鐵的人民當然也不會手軟。他到底殺害了多少人民?即使在目前,正確的數字仍然無法得知。史達林死後,繼任的赫魯雪夫在1956年第二十屆「蘇共黨代表大會」的秘密演說中,宣稱有一千萬人在史達林手中毀滅。(八個月後赫魯雪夫出動坦克車進入布達佩斯,以武力擊潰匈牙利的自由化運動。)以下是目前幾個較為確實的數字。被共產黨推翻的前一百年間,沙皇的政府總共槍決了三千九百多名政治犯。共產黨上台後,光是1918年秋天就槍決了一萬五千名政治犯。蘇聯垮台後,「國安部」檔案局負責人的統計數字是:三百八十五萬人因政治原因被逮捕,另外將近八十三萬人被判死刑。這些並不包括在秘密警察的命令下,沒有審判「就地槍決」的無數反抗者和農民。也不包括史達林在大飢荒中仍然出口小麥,因而餓死的數百萬烏克蘭人和數百萬卡札斯坦人。更不包括為了防止未來可能反對他的波蘭領導菁英,而被史達林在「卡廷」地區秘密屠殺的兩萬五千名波蘭軍官和士兵,以及後來由法庭判決死刑的十一萬一千名波蘭軍人。在史達林統治下,整個蘇聯地區因政治原因而死亡的人數,兩千萬應為接近事實的數字。
兩千萬的數字雖然龐大,畢竟不包括所有的人民。普及至每一個人民身上的困頓,是社會主義天堂中的極度貧窮和普遍貪污。政治壓迫、貪污、貧窮,讓蘇聯存在的七十多年成為人類史上最大的夢魘。而這個夢魘卻是以人類最甜美的夢想開始。本書所描述的期間,是俄國人剛從夢魘驚醒的時刻:對未來的憧憬已經誕生,卻也混雜著對過去的餘悸。從眾多受訪者的敘述中,讀者管窺俄國人如何在夢魘中生活、掙扎、和屈辱。在這個夢醒時分中,新生的理想力量和僵固的腐朽力量,經常地互相拉扯和爭鬥。「活在惡夢廢墟中的人們,願你們能早日甦醒。」本書作者這樣期待。
可是直到今天,俄國人似乎仍未甦醒。本書所描述的未來和過去之間的鬥爭,在書出版的二十年後仍未結束。秘密警察出身的普丁,仍然以鐵腕統治著俄國,也仍然禁止俄國人回憶及反省這個惡夢。其中一個例子是,本書所提到的「紀念協會」(Memorial)的例子。該會以保存政治壓迫的歷史記憶為任務。普丁的警察卻強行進入該會辦公室,並且沒收了電腦。工作人員多年來辛苦收集、保存的資料,因此付諸東流。
列寧
然而,夢魘是如何出現的?是否如希特勒般的惡魔所製造?許多人這樣想。英國左傾詩人奧登因此說,「生命如此美好、奇妙、和可愛;可是我們不應該,自從史達林和希特勒之後;永遠不應該再相信自己。我們知道:任何事都可能。」史達林固然是邪惡之人,可是夢魘並非從史達林開端。革命成功不到兩個月,列寧就下令成立秘密警察的前身Cheka(「全蘇維埃特別委員會」),鼓勵人民檢舉危害革命的個人和團體。兩個月後,Cheka下令所有的地區蘇維埃政府「偵查、逮捕、並就地槍決」所有反革命者。數年後,列寧在一封給莫洛托夫的信中說,「我們現在必須發動一個決定性的、毫無慈悲的戰役,以壓制他們的反對,其殘酷的程度將讓他們數十年都忘不了。這些反動的僧侶、反動的資產階級,將他們槍殺愈多愈好。」托洛斯基對鎮壓反革命者的態度同樣堅定。當列寧下令逮捕反對一黨專政的「反革命份子」,將其移送革命法庭,托洛斯基說,「我們終於邁出溫和的第一步」。
他們之中的共同點就是相信:為了革命大業,一切犧牲在所不惜。因為革命代表的正是人類史上最大的實驗:以人為的方式,重新安排全社會的生產關係,重建嶄新的社會:一個充滿尊嚴、正義、善良、公平、平等、自由、和博愛的王國。夢魘的種子       卻早已包含在這偉大的夢想之中。《共產主義宣言》將人類的歷史視為一部階級鬥爭史,而人類所有的社會關係,包括道德和宗教,都可以化約為階級之間的宰制或鬥爭。因此,共產主義的實現必須推翻現存的全部社會關係。為了成就沒有階級的王國,一切的代價都值得,包括法治、道德、和良善。
在這樣的理論支持下,當革命成功之後第一屆的「選區議會」選舉,社會革命黨獲得多數席次,列寧立即解散議會,因為「該選舉未能尊重人民的權力。所有的權力歸於蘇維埃!」。列寧同時警告無法理解其邏輯的黨員:「任何企圖使用資產階級的形式民主架構,來思考『選區議會』議題的人,都忽略了階級鬥爭和內戰,都是站在資產階級的觀點而出賣無產階級。」當時Cheka的頭子對他的手下說,「我們並非在對個人發動戰爭,我們的目標是要清除整個資產階級。所以在調查的時候,我們無須尋找被告反蘇維埃的行為證據。你要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他目前屬於哪一個階級?他來自哪一個階級家庭?他的教育和專業是什麼?這些問題決定被告的命運。」
共產黨因此也不是一般意義下的政黨:提供好的施政表現和經濟成長,以換取人民的支持。它比較是一個帶領人民、或替人民建構理想王國的十字軍。也正因為其歷史任務的神聖性,共產黨雖然殘酷至極,仍然受到部分人民的支持。有人在聽他的母親談到家鄉許多人餓死,甚至發生吃人的慘劇後,在日記上這樣寫:「這是必要的,因為這樣農夫們才能將小資產階級的心態轉變為我們需要的無產階級心態。那些因為飢餓而死的人,就讓他們餓死吧。他們會餓死顯示他們意志軟弱,這種人對社會有什麼用?」。他後來因為「隱瞞階級來源」而被開除黨籍,他的母親則被判處八年徒刑。另外有人如此看待政治恐怖:「真正的歷史已經來臨。我們有幸擁有目睹歷史轉折的快樂,當史達林將所有不合格、軟弱、腐化、空虛者的頭顱砍下來。」這是為何納粹前後只存活十二年,蘇聯共產黨竟然可以生存超過七十年。
霍布斯邦及其著作「革命的年代」
       也正是這樣的意識型態,對夢想世界的追求,讓西方許多知識份子對列寧、史達林等人的邪惡視而不見。蘇聯坦克在1956年開入布達佩斯,十二年之後又開進布拉格,西方許多左派知識份子因此覺醒。可是著名的英國歷史學者霍布斯邦,對蘇聯的支持卻始終一貫。他在1994年接受英國國家廣播電台的訪問時說,如果蘇聯創造真正共產主義社會的工程終至成功的話,那麼犧牲兩千萬人還是值得的。「馬克斯自己不是說過,所有偉大的運動都是流血產生的?」主持人加拿大籍的依格那迭夫教授問他:「如果你早知道,蘇聯的實驗在1934年導致數百萬人喪生,你的信念、你的共產黨員身份,會不會受到影響?」霍布斯邦的回答是:「應該不會。」

如今夢魘已經過去,雖然許多知識份子仍然不願甦醒。回顧這個夢魘,以及其中浩瀚的悽慘,我們獲得何種啟發?最明顯的啟發顯然是:夢魘來自甜美的夢想。因為夢想過度甜美和高貴,使得一切邪惡的手段都被容許。不只夢想的內容高貴,同樣吸引人的是:有資格實現夢想、構築未來理想世界的人,正是目前被壓迫、被扭曲的人群。這是何等壯麗的景觀!或許正如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悲劇的產生並非因為邪惡的勝利,而是因為善良的墮落。
然而,夢魘也讓我們看到了人類精神力量的堅忍。當人類被逼迫到極致的情境,平凡的人可以成為不平凡的英雄。古拉格集中營一位囚犯寫信給他的愛人:「史薇塔,讓我們保存希望,當我們還有力氣希望的時候。我終於了解,生命中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全然失去希望。在你還有力氣的時候,劃掉所有的『可能』,然後放棄戰鬥,是最恐怖的自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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